魯西南辦喜事的時候,喜歡上傳統菜品-------八大碗。
顧名思義,八大碗就是八個大碗里,裝上平時難得吃到的炸肉,燒白條,汆丸子,瓦塊魚……
大火燒鍋,上鍋蒸之。
這八大碗,需要用專門的瓷碗,碗口大,圈足低,瓷的亮度略微黯淡了些,靠近碗口的部分,有兩圈藍色的線。這八大碗,是大件,只有隆重的場合,才能有此菜肴。因此,吃八大碗的人,手里端得穩,嘴里嚼得香,神情坦蕩愉悅,有一種豐收后的喜悅,一種世事拋卻后的安定坦然。
作為瓷器,八大碗,更多的時候是偏居一方陋室,安靜默著,在暗處,收斂自己不多的光芒。保持自己的硬度,作為一個旁觀者,見證家族的興衰變遷。
幼時,去爺爺奶奶家,總看到奶奶家的碗和我們家的碗一樣。
于是禁不住發問:
“奶奶,這個碗是我家的嗎?”
“分家的時候,從這里拿走的。”
“分明是從我家帶到這里來的!”
奶奶突然不說話,只是看著我。
直到多年以后,讀歸有光的《項脊軒志》里寫“諸父異爨,內外多置小門,往往而是”。家里養大的孩子,一個個成家立業,又從往昔的大家庭走出來。項脊軒的圍墻見證了家族的分崩離析。而分碗,拉開的何止是物理的距離,還有情感的距離。這對于一個母親來說,多可喜,亦多可悲!
魯西南的粗瓷大碗也承載生活的酸甜苦辣。聽父親說,他兄弟姐妹多,爺爺原來是一個生產隊長,后來操勞過度,身體每況愈下。家里的光景也一天不如一天。瓷碗里裝的吃食,由稠粥變成了稀飯,由主食變成了蘿卜纓,紅薯,最后盛了為爺爺熬的湯藥。家境的貧寒,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。我的大伯發奮學醫,成為懸壺濟世的醫生。我的父親也踴躍參軍,并憑著自己的英勇在戰場上勇立戰功。這或許就是粗瓷大碗的魅力,喂養一個個村莊,哺育一個個普通的生命,滋養了一個個不平凡的人生。
魯西南的粗瓷,也輸送著淳樸的民風。熱情的鄰居,可能拍開你的門,甚至推門直接進入你們的廚房,把盛滿大碗的芋頭,扁食,紅棗……直接不由分說地,撲面而來送到你的家里。主人家回來,一看碗就知道是誰家送的。立刻端了盛滿綠豆,燉肉之類還回去。
我的母親曾說:借時平平,還時尖尖。意思是,借別人的東西是平碗,還回去一定要堆滿碗,不可以不注重禮數。
當然了,我們魯西南作為禮儀之邦的魯國,禮的發源地,肯定注重禮儀啦!
曾記得,我還給鄰居大奶奶一碗面,母親堆得,滿滿的,尖尖的,我用手小心翼翼地護著穿過深深的巷子。回來時,大奶奶給我裝滿了紅紅的柿子,我手里還拿著,嘴里還吃著他們家的煮熟的地瓜。
我一直以為,魯西南的粗瓷大碗,是有性別的,屬于女性,母性。 裝得下生活的一切,在苦難的歲月里,加了一點點糖,使原本苦澀的歲月,變得香甜。人與人的際遇多了些許的溫暖。我們家有幾個粗瓷大碗,是專門留給流浪到我們家的乞丐用的。
記憶中,有一對母子乞討者,皆亡目,跛足,行動不便。每次乞討到我們家,母親總是拿出來帶有溫度的食物給他們。記得有一次,他們到我家的時候,母親拿出來剛出鍋的麻葉,給他們。他們接過后,一手端碗,一手捂著食物,小心翼翼慢慢地咀嚼,生怕丟了一點點渣。那種滿足的神情,我現在都記得,碗里盛出的日子,悠遠馨香。
現在回憶起來,仍然動容,就這樣,母親在我心中種下了一顆向善的種子。
現在我遠離了故鄉,遠離了大粗瓷大碗。現在我生活中,精致的骨瓷,不銹鋼材質,琉璃碗進入我的廚房,堂而皇之登上我的餐桌,總覺得少了點什么?嗯,這個寒假回老家,回老家,拿個粗瓷大碗回來吧。